干部面露难色:“老爷子,规定就是这样……”
“规定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”赵明远接过话,“这样,我们不要钱,只要政策。路我们修,但需要的时候,请县里给我们开个证明,证明这条路合法,能让货车上路。”
“这……我得请示。”
“那就请示。”赵守疆指着远处江对岸的瞭望塔,“你看见那个了吗?那是别人的眼睛,天天看着咱们。他们想看什么?想看咱们村没了,人走了,地荒了。那咱们偏要活,还要活得更好。这条路,就是咱们的应答——中国的土地,一寸不会荒;中国的人,一个不能少!”
干部愣住了,看着眼前这个老人,又看看周围那些握紧工具的手,最后点了点头:“证明,我想办法。”
春去夏来,路一天天延伸。最艰难的一段是经过老坟岗,那里埋着村里的先人,包括赵守疆的太爷爷——虽然尸骨在对岸,但这里立了他的衣冠冢。按老规矩,动土要祭拜。
祭品很简单:一碗新米,一杯江酒。赵守疆跪在坟前,磕了三个头。
“太爷爷,孙儿要动土了。不是为了发财,是为了让咱们赵家屯的人活下去,让这片土地还有人守。您当年吞土守土,今天我们修路守村,是一个理。您在那边,保佑咱们。”
说完,他举起镐,第一个刨下去。土很松,像是先人早就准备好了。
夏天多雨,刚压实的路基被冲垮了三次。第三次垮塌时,几个年轻人瘫坐在泥泞里,几乎要放弃了。
赵守疆什么也没说,只是卷起裤腿,跳进泥水里,开始一捧一捧地捞石头,重新垒路基。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下,在脸上冲出沟壑。他干得很慢,但很稳,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。
一个,两个,三个……所有人又都站了起来。
晚上,赵明远给父亲洗脚。那双脚上布满水泡,有的破了,流着脓水。他小心翼翼地涂药,忽然说:“爸,您这双脚,走了一辈子边境线。”
“不是走,是量。”赵守疆闭着眼,“从十八岁到六十八岁,五十年,每天二十公里。算下来,能绕地球多少圈来着?”
“差不多五圈。”
“才五圈啊。”赵守疆笑了,“咱们国家那么大,我这辈子,也就量了乌苏里江边这一小段。”
“但这一小段,您一寸都没丢。”
“嗯,一寸都没丢。”老人重复道,像是说给儿子听,也像是说给自己听。
路修到五公里时,第一个奇迹出现了——省农科院的专家带来了改良大豆种子,说这种大豆适合黑土,出油率高,已经联系好了收购商,价格比普通大豆高三成。
第二个奇迹是县里特批,把赵家屯列入“兴边富民”试点村,有补贴,有政策,还派来了技术员。
第三个奇迹是,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七个。他们看到路真的在修,看到村里真的在变,看到希望真的在发芽。
中秋前一天,路通了。最后一车砂石铺完时,太阳正好落山,把整条路染成金色。村民们聚在村口,没人说话,只是看着那条蜿蜒向远方的路,像是看着一条刚刚诞生的河。
赵守疆走到路中间,蹲下身,抓起一把土。这次,他没有让土从指缝漏走,而是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布袋。
“这土,要传给重孙子。”他对儿子说,“告诉他,这土里有他太爷爷的骨气,有他爷爷的汗水,有他爸爸的血性。告诉他,咱们中国人,脚踩着自己的土,头顶着自己的天,走到哪儿,脊梁都是直的。”
第一辆货车开进村那天,全村人围在路两边。车上装的是化肥,但村民们像是看着金子。司机按响喇叭,长长的汽笛声在江面上传得很远,对岸的瞭望塔上,望远镜的反光闪了一下。
秋天,大豆丰收。合作社的第一笔分红,赵明远没发现金,而是给每家发了两个红包:一个装着钱,一个装着一小袋黑土。
“钱是今年的,土是永远的。”他在分红大会上说,“钱能花完,土永远在。只要土在,根就在,希望就在。”
那个冬天,赵家屯建起了五十年来第一栋新房——合作社的仓库和加工车间。上梁那天,按照老规矩,要在主梁上系红布,布里面包着五谷和铜钱。
赵守疆拿出来的,是他珍藏的那块石头。他把石头系在红布里,和五谷一起,升上主梁。
“石头在上,咱们的根基,就永远不会倒。”他说。
第二年春天,赵明远的儿子出生。满月那天,赵守疆把曾孙抱到江边,用江水给他洗了脸,然后把那块传了四代的石头放在婴儿怀里。
“取名了吗?”
“取了。”赵明远说,“叫赵土生。土地的土,生根的生。”
“好名字。”赵守疆望着江对岸,那里,太爷爷跳崖的山头依然苍翠,“土生啊,你要记住,你的根就在这黑土地里。将来无论走到哪儿,走多远,都要记得回家。因为这片土,记住了咱们家所有的故事。你哭,它记得;你笑,它记得;你活着的每一天,它都替你记着。”
婴儿在襁褓中挥舞着小手,抓住了石头。那一刻,开江的巨响从上游传来,如雷,如鼓,如这片土地的心跳,沉稳,有力,生生不息。
赵守疆知道,又一个春天开始了。而他们家的故事,这片土地的故事,这个民族的故事,会像乌苏里江的水,一直流下去,流过四季,流过岁月,流过所有记得与遗忘,最终汇入大海,成为永恒的一部分。
因为土地记得一切。记得每一次播种,记得每一滴汗水,记得每一道伤痕,也记得每一朵在伤痕上开出的花。而他们,是土地长出的庄稼,一茬老了,一茬又青,但根,永远扎在同一片热土里,向着同一个太阳。